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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年我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，加号热情很高，几乎来者不拒。同事们笑我，从美国带回来的正能量比较足。
我在美国医院的游历不多，只去过NIH和John Hopkins两个地方。NIH虽然是医学科研机构，但是也会有门诊，频率是每周一天，一共7-8个患者，4-5个fellow平均分。即便这样，fellow们还提意见说工作量太大啦。Hopkins的门诊曾经一个下午只有一个病人，教授跟患者的沟通可以长达两个小时。
但是我蓄满正能量的电池消耗得很快。越来越多的加号我很快就吃不消了。道理很简单。每个半天常规挂号10个，假设有一半是需要检查后再看的，这5个下一次如果都来加号的话，就是15个。由于检查时间不等，所以每次门诊都会有不同时间间隔的患者来加号，保不齐还有以前的老患者，还有挂不上号的。一旦给这个加了，那个也得加，不然就是不公平。如果个个都加的话，每个门诊都搞得十分被动。
你可能会问怎么别的医院医生都说一半天看几十个上百个号，人家咋看的？想必你一定也听说过三分钟就诊的类型，我的病人一般保证10-15分钟，一个患者看一个小时的也有。不同科室看病速度也不一样。皮肤科一般看一眼就能下诊断开药了，神经科需要从头查到脚，脱了鞋还要脱袜，血压躺着测完还得站着测，完全没有可比性。十分感谢协和医院的领导，在强调门诊量的时代，还能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，规定我们的基本工作量是半天10个号。
我认真反省了一下，以前那种来者不拒的加号方式不利于保证医疗质量。说到质量，有个惨痛的教训。我们医院的一位内科老教授，开错了处方，把本该鞘注的化疗药开成了静脉。那例患者就是加号的。公众从来只在意错误本身，我想到的却是当时TA是怎样的疲惫不堪、饥肠辘辘，门诊环境又是多么地嘈杂喧闹，病人围在周围多么头晕目眩。。。定事故的时候，这些因素都无足重轻，也没人去质问为何那么晚了患者还要求加号，老教授的这个善意的加号，代价是一世英名。
不加号觉得对不住老患者，加号无止境又有医疗隐患之虞。于是，为了兼顾道义与公平，我采取了一个策略，写了一个“加号须知”，贴在诊室门上：每个半天只加5个号，额满为止，只为部分老患者行个方便。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有上次就诊的病历，原因有二：我一般写病历很认真，病史、查体、处理意见都在上面，有助于在随诊时快速恢复记忆；一个把我的认真工作不当回事的患者，不值得我浪费时间给他加号看病。
试行了一段时间，又有新问题浮出水面，那就是我发现有号贩子利用老病人的病历本找我加了号，转手就高价卖给别人。我的善良被号贩子利用了，我成了号贩子的无偿劳动力。
于是，我在跟患者交代下次就诊时，只好说，“您尽量自己挂，实在挂不上再说。。。”这个“再说”又给自己找了好些麻烦。本来是想有些时候还是可以尽量照顾患者，但是我发现我其实是在培养不劳而获的机会主义者。有些人根本就不去尝试自己挂号，直接来找我加。有时用“病人都来了”、“我们起大早赶过来的”、“患者岁数大了”等话绑架我，让我觉得不加对不起他们。
思来想去，我决定只开放两个单元预约加号。其他时间看情况。
一个是专病门诊。因为帕金森病是慢性病，为了更好地慢病管理，我们特设了帕金森病专病门诊，同时开办了“PUMCH帕友家园”微信公众平台，主要功能之一就是开放给帕金森病老患者预约就诊。那是一个在医院要求的工作量之外的门诊单元，普通号，不对外，就是想绕开号贩子，能真正帮到帕金森病病人。对年老的、没文化的、不会用电脑微信等现代化工具的，我一般都直接预约好下次就诊的时间。
对于其他患者，那些“慕名前来”的，我只开放特需门诊预约。我发现这个200块钱的号可以识别出一些不必加号的。曾经有一位外地“慕名前来”的患者，当得知挂号费200时，他的需求马上变得不特别了。这跟前不久一位骨科同行说的情况如出一辙：平时免费回答问题耗费了他大量的私人时间，但是一旦把回答问题变成有偿的，哪怕只有30块钱，马上有一多半的问题消失了。原来，他平时牺牲陪家人的时间回答的问题，询问者自己都觉得不值钱。那么我牺牲午休时间、饿肚子、不上厕所加的号和付出的劳动，他们也未必觉得值得他们付出更多的代价。这既不符合市场规律，也不符合劳动法。
这个办法很好。但是，“其他时间看情况”的这个缺口，在上个星期发生的一件事，被彻底封上了。一个患者家属拿着之前就诊的病历来找我加号，当时已经10:40，我还有好几个患者没有看完，当天我感冒头痛。我说抱歉我加不了，家属马上急了：你明知道检查当天做不上，还给我们开，又不给加号，你这不是折腾病人吗？！我被扣上了一个恶贯满盈十恶不赦罄竹难书的帽子。我强忍住气，跟他说，对不起我身体不好。他这才放我一马，“原谅”了我，趾高气扬而去。
他出去以后，我写病历的手颤抖不止，病历上的字写得难看异常。
我在回想，我的老患者真的需要我加号吗？我的好多老患者其实都是自己挂了号来复诊的。有位八十多岁的老先生，哪怕取药都一定要亲自挂我的号，不管我多少次说，有取药的门诊，便宜还不用等那么久。我的一个外地患者，来之前从来都在网上查好我出诊的时间，亲自挂号。。。
我突然想明白一个道理，好习惯是要靠好规矩来养成的。我滥用的爱心并没有体现对自己的尊重。我的加号策略再高明，也是在为医疗环境制造“不规矩”的榜样。春运人多，飞机票没买着谁也不会跟航空公司闹，火车票没买着就有一大堆的黄牛。我们只见过在菜市场斤斤计较的，没见过在名品店里讨价还价的。跟大夫较劲加号，本身就说明，普通门诊号就是低端资源。
2016年，敬告各位新老患者：对不起，我不加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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